星期三, 5月 21, 2008

蚌 (7) ※

蚌在月光中醒來。月光透過厚重海水映射下來,變成朦朦朧朧,浮動橢圓的小小鵝黃。但蚌知道,今天月兒滿盈。今天,月亮必然滿盈。

多久了呢。蚌想著。多久了呢。思念國境裡,時間變成完全沒有意義的向度。不記得看過幾次月圓,幾回月缺。那都沒有什麼不同。空虛,還是空虛。

思念在心口留下沈澱澱重量。他無言團起最後痂血,放在心口。彷彿過去還在。記憶還在。他不能歡笑,但那歡笑曾經在。他無法言語,那言語卻真實過。

因為,痂血見證了這些。他摸索著,觸探著。是的。那些都真實過啊。

就只是曾經真實,還是真實。

痂血在歲月裡漸漸圓融。在痂血裬角,蚌一次又一次找尋往日情懷。直至裬角模糊了,消融了,淡化不見。痂血不知不覺取代過去身影,盤據心口。唯一不同的,它那麼柔和溫潤,一點也沒有棘角尖刺。——除了,重量完全相同。

或許是積了太多屬於蚌的追憶,還是溫潤歲月的動能?痂血自內向外,由深紫漸成淺綠,漸漸放出晶瑩。先是微微的光,幾不可察覺。不知什麼時候,淡綠光芒一層一層增強,代替蚌的心靈,一層一層向深海滲透出去。

沒有疑問。沒有歎息。

(妳還在嗎。妳,還在嗎。妳——還——在——嗎。……)

妳還在嗎。我知道,妳曾經在。但是妳,還在嗎。還在嗎。……

蚌沒有思索這個問題。因為,問題已經成為他心靈的一部分。每逢月圓或是月缺,格外啃噬他的心房。他只有讓光芒傳得更亮更遠,讓光芒代替他去遠方探看。他知道,這會成為另一個傳說,借旅行者的口不斷行走。從這個耳朵,到那個耳朵。

直到被那人聽到。直到那人也回憶起,或許積塵已久的時光。




是了。是月圓。蚌順著記憶的疼痛,機械打開蚌殼一角,讓光芒發散出去。綠光像過去一樣迫不及待,急匆匆向外飛奔,分剝疼痛力量。是的。像過去一樣。像好久好久好久的過去一樣。

——只是,這一回,蚌殼上傳來不尋常的搔刮聲。蚌迷矇神智,剎地清醒。他鎮定心神。不錯!真的有搔刮聲!完全不同於岬口居民的搔刮聲!不會錯的!

他不敢相信。記憶裡,最初的潑刺拌攪早就模糊不清。雖然無法肯定,這絕不等同任何一個岬口居民的聲音。那麼,這是……

(妳回來了!我知道,一定是妳回來了!我知道的!妳會聽到我的聲音,所以回來看我!是不是,我就知道,妳會回來,妳不會忘了我的!我知——嘔呃!……)

蚌欣喜地張開蚌殼,歡迎海膽歸來。張開到記憶中海膽可以容身的大小,卻沒有古老記憶的扎刺感。他不禁張得更開,——心想一定是時移事往,海膽身量變大進不來了。卻不想突地傳來一記冰冷,直透心房。




得手了!少年在心底狂叫道,任海蚌溫熱墨綠的血液浸滿手臂。就知道,這樣一定能把這老傢伙騙倒!

算準是時候,他趁著最後一次換氣,用久藏硝乾的大魚浮鰾裝滿空氣,紮在腰際一起帶下來。預料必然會是長時間的消耗戰。為了女孩,他不能輸!

腰際浮鰾讓他沈降速度慢了,原本用來加重身體用的垂石變得不夠沈重。他還是勉力游著,慢慢潛到海蚌左近礁石下。沈住氣一面用松果竹竿若有似無搔刮蚌殼,一面注意海蚌反應。直到蚌張得不可能再大,他忍著迎面夜明珠強力光線,右手用力舉剖魚刀,順珠面向蚌肉突刺。

剖魚刀鋒利尖長,水波不興直入蚌肉。墨綠血液隨即噴濺狂湧,黏膩噁心。少年似毫不察覺,儘臂長所及,長車直入。可是只及一半,馬上被蚌殼巨力壓蓋。

錐心刺骨劇痛,自手臂傳遍全身,也狂振少年軀體。他面孔扭曲,緊咬牙齒不讓叫喊。紅色血液從手臂嘴角流出,與蚌血混雜,向海面奔湧。蚌殼劇壓非但沒能讓少年恐懼放棄,他反而用力將剖魚刀更送入幾分。也讓右手鮮血更加洶湧而出。

我不會輸!夜明珠我要定了!我絕不會輸!

老蚌精力似乎無窮無盡。少年任右手與老蚌角力,另一手先摘下魚鰾湊近嘴角,咬住盡力再吸飽氣。然後解開右足縛著的另一支薄韌尖刀,用左手緊握,順蚌緣用力滑動。老蚌似乎知道他的意圖,更用力夾緊蚌殼。蚌殼在少年右手阻擋下再難閤緊,只是徒勞無功。

只要被我砍斷貝柱,看你逞能到幾時!

少年想著,左手遇見阻力,就加力砍削。初時不覺,漸漸感到蚌殼壓力一絲一絲被抽離。左手砍削頻率愈發急遽。這是生死力搏,無法遲疑,更不容怯懦!

每鬆一分,少年右手利刃就更進一分。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漸知魚鰾補氣將將耗盡。所幸,左側貝柱終於被少年砍削得無法支力,驟地繃裂。蚌殼更張開了,讓少年右手總算鬆脫。少年狂喜不已。

我,我贏了!我終於贏了!

碩大光潔的夜明珠,第一次完全展現在岬口。毫無遮掩。少年右手筋肉畢露,早失去揀拾能力。他用左手捧起夜明珠,放入吊在胸口軟皮囊袋。然後往上游。

蚌肉還顫抖著,卻無力再守護夜明珠。珍珠存留的蚌肉心房,只剩渾圓深沈的凹陷,伴著深深插入心底只存刀柄的利刃。凹陷內,珠網般錯雜的,是一道又一道深深淺淺的舊傷陳疤。不知有多久了。讓凹陷顯得更加深邃沈黑。蚌血仍一股一股朝外湧。

深海洋流是無情的。蚌殼既開了口,隨即迎著潮流不斷衝擊。只有一側貝柱的蚌殼,不由自主隨之招搖。基座礁石也逐漸碎裂。

蚌像是歎息了一聲。擋不住潮流衝擊,另一側貝柱也斷裂開。蚌蓋自出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完全張了開來。襯著渾圓凹陷的蚌肉,在殼裡朝著天空不斷淌血。像極了一只對著天際,空洞的,無言流著淚的眼睛。

基座礁石也無法承受潮流,完全碎裂。蚌於是張著空洞的眼,向他過去不斷眺望的遠方,挾沙帶塵,翻翻滾滾而去。

「……媽媽。蚌,蚌爺爺,死了嗎?」

水母妹妹流著淚,哽咽地說。水母媽媽只是望著遠方。

「但,他也自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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