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5月 21, 2008

蚌 (3)

  蚌也以為,世界就是這樣了。他將靜靜在岬口吞吐,靜靜聽著不斷輪迴的快樂與悲傷,靜靜任每一世代的小孩們在身上攀爬嬉戲,靜靜地吐出成串泡沬如絢麗煙火,讓他們如孩子爸媽當年一樣,回家又是笑又是說。當他隨潮水翻滾而去時,還反覆想起這時天真的以為。如果,如果一切都是這麼單純而美好,那該有多好哪。

  那該有多好哪。

  記憶是反轉向前的。蚌終於脫離佇足幾十年岬口礁岩那一瞬間,正回憶到初始那串不尋常的聲音。和孩子們攀爬嬉鬧,完全不同的聲音。

  雖然蚌聽不見說不出,聲波一樣能透過水流,輕輕觸動他的身體。他總是知道,身邊哪隻小螃蟹正好奇摸弄他深棕斑紋,哪隻小海馬在他左側東一跳西一跳地走格子。兩隻約莫兩個月大的小丑魚快活在水草裡鑽來鑽去,只有規矩的小斑尾鱔張著嘴叫,遲遲不敢向前。等了差不多時候,大家剛好都盡興了,也都在安全的地方,他才假裝剛剛睡醒似地,微張了張蚌殼,吐出幾個水泡,看孩子們小小身影,又是跑又是追地離去。真是可愛哪,他總是無聲微笑。

  但是,這個聲音不同。同樣是好奇又小心翼翼,多了幾分大膽和聰敏自信。水流有細微潑刺拌攪,嘩啦啦啦。陌生的聲音。

  「好大啊。沒看過這麼大的。真好。」

  清脆輕柔的聲音,快樂說著。一定是個可愛女孩吧。

  (妳好啊。)

  「咦?」

  潑刺拌攪的聲音一下子停了下來。大概是嚇了一跳,轉頭左左右右地看吧?

  「……奇怪。」潑刺拌攪的聲音又漸漸開始了。「一定是我太累了吧。一定是。旅行這麼久,沒好好休息過。對。一定是我自己太累了。」

  蚌覺得聲音漸漸移到自己身上,殼也傳來輕微的嗶嗶剝剝。「真的好大。他一定知道很多故事吧?真是好奇。」

  (我是知道很多故事啊。)

  潑刺聲馬上停止。蚌想,這一回她應該膽子壯了點,不再疑神疑鬼了。

  果然。蚌覺得殼上傳來剝剝兩聲較重的敲擊。「蚌先生,對不起。是,是你,在跟我說話嗎?」

  (是啊。)

  「真好玩。」那聲音笑了,叮鈴鈴好聽。「我能感覺你在說話,卻聽不見你。我走過這麼多地方,沒一個朋友像你這樣呢。」

  (哦?)

  「嗯!」她肯定地,一定點了點頭。潑刺聲又開始了。「我好久好久,就從別的朋友,聽說過蚌先生你的事。沒想到,真有機會認識你。果然就像他們說的這麼大。你生下來就是這樣麼?」

  (或許吧。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啊。)

  「說的也是。」她又笑,在蚌上坐了下來。「蚌先生,我就叫你蚌,好不好?我覺得,雖然剛見面,我們好像認識很久,很熟了。或許因為,太常聽說起你的事了。」

  (好啊。)

  蚌也覺得,和她交心的感覺很親切。像是古老記憶,又重新開啟似的。

  「蚌,你不但很大,也很美麗哦。」她說。蚌彷彿感覺到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轉啊轉。「你的身上好多深深淺淺的棕色斑紋,好特別。身旁又有這麼多水草珊瑚,你坐在這裡,就像國王一樣。」

  (真的麼。謝謝妳。只是,就算如此,我也看不見哪。)

  蚌客氣地說。這是實話。

  「啊?對、對不起。我忘了,你看不見。」她略慌了慌,歉意地說。只見蚌輕輕呼出兩個小水泡。或許是歎了口氣。

  (沒關係。這世上,又有誰能真的看見自己呢。)

  蚌頓了頓,又說:

  (也看不見妳。但我知道,妳和岬口居民們都不同。是不是。)

  「是啊。我想是吧。」她笑。「我是自很遠的地方旅行來的。我想,我應該是到這兒來的第一隻海膽吧。我們海膽生存的地方,沙地一定有特殊的,行走過的痕跡。不會認錯。」

  旅行啊。蚌在心中感歎。能夠旅行,多好。自他有記憶起,他就生存在這小小岬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果能旅行,能夠看看不同的世界,該有多好。

  (妳,怎麼旅行呢?)

  「就隨意地走啊。」她笑道,動動身體。蚌感到殼上幾聲搔刮。「只要開始走,不管是遠是近,走到哪裡都是旅行。我常想,」搔刮聲又重了些,像是刻意讓他知道似地。「我們身上有這麼多腳,就是設計來旅行的。我相信我的血液,流著遠方的招喚,叫我情不自禁,總想到遠方看看。」

  (原來,妳有很多腳啊。)

  「嗯。」肯定的聲音。「這些腳,也是保護我們柔軟心房的護身符哦。我們沒有想像中這麼軟弱。只要用力豎起,這些腳就是尖銳利刺,能叫人遍體鱗傷,痛不欲生。」

  (真了不起。)

  蚌說。難怪一個女孩子家,她敢這麼到處行走,不怕別人欺負了。

  蚌並不知道,海膽正為他日後命運作了殘酷預告。甚至,他自始至終,不以為自己命運殘酷。他只是無言接受了。

  海膽的來臨,為岬口帶來頗長時日的新鮮感。不止在她扎棘多刺的外表,那些豐富閱歷,更是說也說不盡。孩子們聽得瞪大了眼,就是大人,同樣津津有味。誰都爭著想邀她到家裡作客,海膽盛情難卻,走過一家又是一家。

  「這裡的人們真熱情。」海膽說。她還是一樣,每天固定會找時間,來和蚌說說話。

  (是啊。他們都是好人。)

  「嗯。他們都是好人。」她說,很是認同。「雖然他們沒法離我太近,對我還是很好。或許,他們更喜歡我所說的故事吧。其實都很平常的,那只是我過去的生活。」

  (那就很好了啊。他們沒人能像妳看得這麼多。)

  「或許吧。」她笑著,敲敲他的殼,「就是看得再多,我也只能看到蚌你的外表,不知道蚌殼裡如何啊。應該誰也看不見,只有你自己知道。不是麼。」

  (……不一定哦。想進來看看麼?)

  蚌說著,思索了一陣子,把殼慢慢張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把自己暴露在岬口。雖然,也只是海膽可以矮身進入的一小縫。

  「這,這樣好麼?」海膽嚇了一跳。原本只是好玩說說,也以為蚌只是隨口接話說笑。誰知道竟是認真的。「我身上,有很多很多刺。這樣進去,可以嗎?你會不會受傷了?」

  (不會的。裡面空間很大哦。相信我。)

  蚌說。他儘量把身子縮了,使海膽前方看到的空間變大些。雖然很辛苦。

  「好像真的耶。那,我就進去看看嘍!」海膽探頭看看,高興地說。滾著身子進去。

  蚌感覺著,讓海膽身子都進來了,再收攏蚌殼。雖說如此,還是留了大半縫隙。一來為了讓海膽安心,二來也是因為,這樣才能多留些空間給海膽容身。

  「好漂亮哪!」海膽贊歎著。看著四壁乳白潔淨的光滑表面。「沒想到,你的內在如此細膩柔和。和外表的粗糙紋理完全不同。而且,」海膽說著伸了伸身子,「這裡面好溫暖好舒服——啊?你,要不要緊?」

  蚌沒意料到海膽會伸懶腰,心房被深深扎了一下,痛得身子馬上僵了僵。海膽察覺了,急忙放軟棘足縮下軀體,疊聲問候。又說:「我就知道會傷了你。這樣真的不好。我還是出去吧。……」

  (不!不,不用。真的不用。妳放心。沒事的。)

  蚌急著說,放軟僵硬筋肉:

  (我沒事啊。剛剛只是,只是……外面,有小孩在殼上玩,我一時嚇了一跳。沒事的。不是妳的緣故啊。呵呵呵。)

  話雖然這麼說,海膽留意到,蚌不知自何處滲出墨綠色的液體。「還說沒事呢。你都流血了!我不該進來的。讓我出去吧!」

  (什麼?……哦,妳看到我身上有液體分泌出來嗎?不是啦。那不是血。我們身體會分泌一些清潔成份,用來保持裡面的光滑乾淨。讓妳發現了,真不好意思。)

  蚌說著,小心讓滲血傷口藏好了,將墨綠的血留在底部。海膽不疑有他,漸漸又開心起來。

  「那我就放心了。印象中,走過這麼多國家,大家的血都是鮮紅的。應該是我誤會了。我只是不想因為自己好奇心,讓你受傷了。才這麼疑神疑鬼的。真對不起。呵呵……。」

  (沒事的。我們蚌的包容性,天生就很強。妳走了這麼多地方,不是聽說過麼。就是有了外來傷害,才能包裹圓潤的珍珠啊。)

  海膽於是才放下心來。盡情享受這從未有過的美好新天地。

  從此以後,她三兩天就窩到蚌殼裡來玩。隨著兩人越來越熟,蚌漸漸放鬆自己,用軟肉接納著海膽,任她翻滾嬉戲。至於蚌肉傷痕,他細細密密藏好了,只讓鮮血往底部流,凝成暗紫痂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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