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5月 21, 2008

蚌 (7) ※

蚌在月光中醒來。月光透過厚重海水映射下來,變成朦朦朧朧,浮動橢圓的小小鵝黃。但蚌知道,今天月兒滿盈。今天,月亮必然滿盈。

多久了呢。蚌想著。多久了呢。思念國境裡,時間變成完全沒有意義的向度。不記得看過幾次月圓,幾回月缺。那都沒有什麼不同。空虛,還是空虛。

思念在心口留下沈澱澱重量。他無言團起最後痂血,放在心口。彷彿過去還在。記憶還在。他不能歡笑,但那歡笑曾經在。他無法言語,那言語卻真實過。

因為,痂血見證了這些。他摸索著,觸探著。是的。那些都真實過啊。

就只是曾經真實,還是真實。

痂血在歲月裡漸漸圓融。在痂血裬角,蚌一次又一次找尋往日情懷。直至裬角模糊了,消融了,淡化不見。痂血不知不覺取代過去身影,盤據心口。唯一不同的,它那麼柔和溫潤,一點也沒有棘角尖刺。——除了,重量完全相同。

或許是積了太多屬於蚌的追憶,還是溫潤歲月的動能?痂血自內向外,由深紫漸成淺綠,漸漸放出晶瑩。先是微微的光,幾不可察覺。不知什麼時候,淡綠光芒一層一層增強,代替蚌的心靈,一層一層向深海滲透出去。

沒有疑問。沒有歎息。

(妳還在嗎。妳,還在嗎。妳——還——在——嗎。……)

妳還在嗎。我知道,妳曾經在。但是妳,還在嗎。還在嗎。……

蚌沒有思索這個問題。因為,問題已經成為他心靈的一部分。每逢月圓或是月缺,格外啃噬他的心房。他只有讓光芒傳得更亮更遠,讓光芒代替他去遠方探看。他知道,這會成為另一個傳說,借旅行者的口不斷行走。從這個耳朵,到那個耳朵。

直到被那人聽到。直到那人也回憶起,或許積塵已久的時光。




是了。是月圓。蚌順著記憶的疼痛,機械打開蚌殼一角,讓光芒發散出去。綠光像過去一樣迫不及待,急匆匆向外飛奔,分剝疼痛力量。是的。像過去一樣。像好久好久好久的過去一樣。

——只是,這一回,蚌殼上傳來不尋常的搔刮聲。蚌迷矇神智,剎地清醒。他鎮定心神。不錯!真的有搔刮聲!完全不同於岬口居民的搔刮聲!不會錯的!

他不敢相信。記憶裡,最初的潑刺拌攪早就模糊不清。雖然無法肯定,這絕不等同任何一個岬口居民的聲音。那麼,這是……

(妳回來了!我知道,一定是妳回來了!我知道的!妳會聽到我的聲音,所以回來看我!是不是,我就知道,妳會回來,妳不會忘了我的!我知——嘔呃!……)

蚌欣喜地張開蚌殼,歡迎海膽歸來。張開到記憶中海膽可以容身的大小,卻沒有古老記憶的扎刺感。他不禁張得更開,——心想一定是時移事往,海膽身量變大進不來了。卻不想突地傳來一記冰冷,直透心房。




得手了!少年在心底狂叫道,任海蚌溫熱墨綠的血液浸滿手臂。就知道,這樣一定能把這老傢伙騙倒!

算準是時候,他趁著最後一次換氣,用久藏硝乾的大魚浮鰾裝滿空氣,紮在腰際一起帶下來。預料必然會是長時間的消耗戰。為了女孩,他不能輸!

腰際浮鰾讓他沈降速度慢了,原本用來加重身體用的垂石變得不夠沈重。他還是勉力游著,慢慢潛到海蚌左近礁石下。沈住氣一面用松果竹竿若有似無搔刮蚌殼,一面注意海蚌反應。直到蚌張得不可能再大,他忍著迎面夜明珠強力光線,右手用力舉剖魚刀,順珠面向蚌肉突刺。

剖魚刀鋒利尖長,水波不興直入蚌肉。墨綠血液隨即噴濺狂湧,黏膩噁心。少年似毫不察覺,儘臂長所及,長車直入。可是只及一半,馬上被蚌殼巨力壓蓋。

錐心刺骨劇痛,自手臂傳遍全身,也狂振少年軀體。他面孔扭曲,緊咬牙齒不讓叫喊。紅色血液從手臂嘴角流出,與蚌血混雜,向海面奔湧。蚌殼劇壓非但沒能讓少年恐懼放棄,他反而用力將剖魚刀更送入幾分。也讓右手鮮血更加洶湧而出。

我不會輸!夜明珠我要定了!我絕不會輸!

老蚌精力似乎無窮無盡。少年任右手與老蚌角力,另一手先摘下魚鰾湊近嘴角,咬住盡力再吸飽氣。然後解開右足縛著的另一支薄韌尖刀,用左手緊握,順蚌緣用力滑動。老蚌似乎知道他的意圖,更用力夾緊蚌殼。蚌殼在少年右手阻擋下再難閤緊,只是徒勞無功。

只要被我砍斷貝柱,看你逞能到幾時!

少年想著,左手遇見阻力,就加力砍削。初時不覺,漸漸感到蚌殼壓力一絲一絲被抽離。左手砍削頻率愈發急遽。這是生死力搏,無法遲疑,更不容怯懦!

每鬆一分,少年右手利刃就更進一分。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漸知魚鰾補氣將將耗盡。所幸,左側貝柱終於被少年砍削得無法支力,驟地繃裂。蚌殼更張開了,讓少年右手總算鬆脫。少年狂喜不已。

我,我贏了!我終於贏了!

碩大光潔的夜明珠,第一次完全展現在岬口。毫無遮掩。少年右手筋肉畢露,早失去揀拾能力。他用左手捧起夜明珠,放入吊在胸口軟皮囊袋。然後往上游。

蚌肉還顫抖著,卻無力再守護夜明珠。珍珠存留的蚌肉心房,只剩渾圓深沈的凹陷,伴著深深插入心底只存刀柄的利刃。凹陷內,珠網般錯雜的,是一道又一道深深淺淺的舊傷陳疤。不知有多久了。讓凹陷顯得更加深邃沈黑。蚌血仍一股一股朝外湧。

深海洋流是無情的。蚌殼既開了口,隨即迎著潮流不斷衝擊。只有一側貝柱的蚌殼,不由自主隨之招搖。基座礁石也逐漸碎裂。

蚌像是歎息了一聲。擋不住潮流衝擊,另一側貝柱也斷裂開。蚌蓋自出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完全張了開來。襯著渾圓凹陷的蚌肉,在殼裡朝著天空不斷淌血。像極了一只對著天際,空洞的,無言流著淚的眼睛。

基座礁石也無法承受潮流,完全碎裂。蚌於是張著空洞的眼,向他過去不斷眺望的遠方,挾沙帶塵,翻翻滾滾而去。

「……媽媽。蚌,蚌爺爺,死了嗎?」

水母妹妹流著淚,哽咽地說。水母媽媽只是望著遠方。

「但,他也自由了。」 ※

蚌 (6)

少年上水面換氣,發現東方天空漸漸亮了。近海平面的朝霞已經泛紅,瑰麗絢爛,像初開玫瑰。他不知不覺陶醉在眼前美景,眼角突然閃過一抹綠影。——啊,會不會是……

他急忙再潛下水去。果然沒錯。大蚌正緩緩張開巨殼,濃綠霞光就自張開的縫隙射出,直至遠方,也映射到水面上。

到底是什麼東西那麼明亮呢?

少年實在禁不住心中好奇。他借水草作掩護,一步一步潛進大蚌底部往上看。看了,訝得差點出聲大叫。——這,這怎麼可能!太神奇了!

大蚌縫隙裡,清楚可見一個渾圓的墨綠夜明珠。中心是血塊般沈鬱的深靛,越向外側越是透明。夜明珠把整個蚌的內部映得通亮潔白,看來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向深黑海底遠方不斷注視。那眼神如此執著,一眨也不眨地看,彷彿要望穿大洋。就是到遠方的遠方,還不肯停歇。

這樣的眼神,是在找尋什麼?

少年沒時間考慮這麼多。他在清晨回到村落。眼前心底,還是那只夜明寶珠的黛色光茫。該怎麼才能得到手呢?他滿腦子想的,只有這件事。

當然,神蚌寶珠的事,不旋踵傳遍了整個漁村。確知霞光是神蚌發出的,人們信仰更是虔誠了。村子在《海蚌神廟》辦了大型廟會,歡樂喜悅的氣氛,維持了一個多月才漸漸淡去。




「我如果把夜明珠拿來,就送給妳吧!妳一定很喜歡!」少年對女孩說。

女孩聽完,訝得瞪大了眼。「你,……我沒聽錯吧!你說的夜明珠,是指海蚌神的……」

少年點點頭。「當然啊。難道還有第二顆夜明珠麼。我想了這麼多天,」他自信滿滿地握住女孩的手,「終於想到怎麼讓海蚌開口,任由我取我求了。除此之外,再無他法。妳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帶回夜明珠來給妳的!」

「……不要!」女孩突地大嚷,甩開少年的手。「我才不要!那夜明珠不是你的,你不該跟海蚌神拿,這樣不可以!」

「別!別!」少年訝地笑了,軟聲直勸。「妳一定是擔心我,怕我敵不過海蚌是不是?相信我,不會有事的。我想的法子絕對可以成功,也不會有危險。不會有事的,嗯?」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女孩叫著,忍不住哭了起來。「那不是你的!那是海蚌神的!就讓海蚌神靜靜守在那裡就好了。不要去拿夜明珠,好不好?嗚嗚……」

「好啦好啦。不哭了。女孩子就是愛哭。」少年說。「我聽妳的話,不去拿就是了啦。真是的。那夜明珠真的很漂亮噢。」

「我才不稀罕!」女孩大聲嚷道。「才不稀罕!我不要什麼夜明珠,我只要你專心捕魚,專心作個好漁夫。不要去想什麼夜明珠了。真的。求求你!」

「好啦。真是的。妳們女生真麻煩。不哭了。噢?」少年笑著哄著女孩,幫女孩擦去眼角的淚。心裡卻有另一層打算。




趁著下午天色還沒暗,少年到南面那片茂密的松林地,在地上四下前前後後地找。找了一個多時辰,他揀回許多大大小小的松果,兜在懷裡。找處空地隨意坐了,將左手拳頭握緊,拿起松果一一比對。只留下不到十個大小相近的,其餘全扔了。

這幾個松果,都是渾圓飽滿。松籽幾乎全放完了。果面種子鞄鞘,翅膀似地,一一向外怒張。他把松果拿來,在自己手臂上磨擦,臉上表情一忽兒欣喜,一忽兒疑惑。幾個松果都反反覆覆試了三回以上,手臂磨得紅通通的。終於選定其中一個。他露出篤定喜悅的神情。好,就是它了!

緊緊攫好松果,回到村子。他找了支手臂來長,中指粗細,彈性十足的竹竿,將松果用漁網繩,小心避過張開的鞄鞘,牢牢縛在竹竿上。他手握竹竿,再試著磨磨手臂,滿意極了。

他回到屋內,拿出兩把慣用的剖魚刀。剖魚刀平時保養得當,看來雪白鋒利,他還是取出磨刀石,將刀刃細細磨利,不時舉到眼前檢視刃面是否平直。直到刀兩刃都呈嶄新,他朝眼前懸在半空柔韌飄飛的釣魚線揮刀。呼地一聲,線應聲而斷。少年臉上不禁微笑。

抬眼看天,夕陽西沈近半。滿月在另一側天空露出。是了。今夜是十五。每逢初一十五,綠光最是熾亮。

那麼,就是今天了。少年點點頭,手持松果竹竿在左手掌心輕輕拍動,心裡默想即將展開的步驟。

蚌 (5)

海膽走後,岬口又回復以往寧靜與祥和。雖然來沒什麼預兆,去也不曾告別,岬口居民們都自然而然接受了。再沒人提起海膽的事。

唯一改變的是蚌。他變得愈發衰老,愈發沈默。也不再吐水泡逗孩子玩了。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有人猜想,或許和海膽有關。不過猜想只是猜想。再說,也沒法問蚌來證實。蚌從來沒說過話的。

少年發現海膽失蹤的事,認為它終於被蚌吞食了,興奮地回來告訴村民和女孩。他得意洋洋地跟女孩說:「妳看!我早告訴妳,蚌和海膽,永遠不可能談戀愛的!」

女孩不答。村民倒是勸著少年,該是專心學習漁業,繼承衣缽的時候了。少年本來還不搭理,幾次潛下水去,發現蚌變得無趣至極,也就漸漸失了興趣,跟著出海學漁去。由於天性聰慧,手腳俐落,很快就趕過同輩孩子,成了數一數二的漁夫。

如果不是海平面被人發現霞光的話。



先是早起出海的村民偶然間提起,岬口清晨將破曉,海面會有綠光閃現,稍縱即逝。後來,見證的人越來越多,指證歷歷,不由得不信。大家都發覺,綠光是自海蚌神座落的海底透出。自然地,《海蚌神廟》的香火越發興盛了。

「這一定是那老傢伙又在作怪!我非找個時間再下去看看不可!」

這時的少年雖然稚氣猶存,經過幾年出海磨練,已有大人般成熟氣質。他對女孩這麼宣告,女孩只是憂心。

「就是海蚌神放出霞光,無非保祐大家,沒有壞處啊。你又何必再去找這場麻煩呢?」

少年握握女孩的手。「妳明知道,我是凡事非弄個明白的性子。再說,經過這幾年磨練,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孩子了。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選了個大清早,天還未破曉的晴朗天氣,少年輕輕掩上家門,往海邊走。

順著記憶路線,他順利來到海底,隱在礁石後面窺探。海蚌還是那麼巨大。但,說也奇怪,過去記憶那種王者氣派,似乎不見了。海蚌身旁,海草珊瑚四下亂長,全無章法,幾乎把海蚌掩蓋。

少年再走得近些。蚌殼緊緊閉闔,似乎還在沈睡。殼上的棕色紋路,變得黯淡無光,暮氣沈沈。或許是天色未亮所造成的錯覺。

綠光,真是從這老傢伙身上來的麼?




「媽媽,那個人,又來看蚌爺爺了。」水母妹妹說。「他不是好久都沒來了?怎麼又跑來。好奇怪。」

「媽媽也不知道啊。或許他也很喜歡蚌爺爺吧。」水母媽媽回答。雖然明知不是這麼回事。

「媽媽,……」水母妹妹邊看著少年的行動,欲言又止:「媽媽,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可以啊。」

「可是,……人家,人家只是很擔心,所以才問的。媽媽不可以罵我哦。」

「媽媽怎麼會罵妳呢。」水母媽媽和藹地說。「想問什麼就說,沒關係啊。」

「噢。」水母妹妹應著,猶豫了半天。「……媽媽。蚌爺爺,是不是,快死了?」

「啊?」水母媽媽嚇了一跳。「怎麼會這麼覺得呢?」

「因為,蚌爺爺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了啊。」水母妹妹小聲難過地說:「好奇怪。好久好久,才看蚌爺爺,吐出一個水泡。也不再放煙火,給小朋友看了。蚌爺爺,好像好累好累。一動也不動。好像就快死了。……」水母妹妹越說越難過,忍不住哭了起來:「嗚嗚……不要啦!人家喜歡蚌爺爺,人家不要蚌爺爺死掉啦!嗚……」

「哎唷!」水母媽媽又是好笑,又是憐惜:「蚌爺爺不會這麼快就死啦。不是還健健康康在這裡麼。他只是年紀越來越老,越來越不能動了。所以才不再放煙火給小朋友看啊。沒事的。水母妹妹,就是愛哭。沒事,沒事的呀。」

水母媽媽這麼勸著,心裡卻對小孩子的直覺感到驚訝。說真的,她自己也覺得,蚌衰老得太快太明顯了。莫不是……

水母媽媽想著,觸角不覺斂起來,不再隨水流款擺。唉,或許是命中註定的吧。她歎口無聲的歎息,搖了搖頭。

蚌 (4)

  少年也注意到,海膽三天兩頭進出海蚌的事。初次看見,他以為難得看到蚌吃下這麼大的事物,好奇觀察了很久。換了幾次氣,竟發現海膽完好無缺走出蚌殼,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麼蚌就是不吃海膽呢?難道是因為,海膽的刺太多了?若是如此,海膽明明可以滾開一走了之,為什麼又三天兩頭讓蚌吞沒呢?……

  少年是小村落唯一長期不斷觀察海蚌的人。再說,這是左近才發生的事。看過海蚌的大人們聽他說起,沒人相信這是事實。

  「這事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啊,小伙子!」張爺爺呼呼地吸著水煙。「海蚌神法力無邊,要吃掉一隻小小海膽有何難哉。怎可能讓它進進出出,若無其事。你一定看錯了。」

  小村落裡,海蚌早升格為神祉了。東郊的《海蚌神廟》落成半年,鎮日香火不斷。只要漁船出海,必定前來祭祀祝禱,希望此去風平浪靜,漁獲滿載。只有少年忤逆,說什麼也不去拜祭。村民認為他年紀還小不懂事,也就隨他去。

  「可是,張爺爺,」少年說,「我明明親眼看海膽出入蚌殼好幾次。真的!我親眼看見,不會錯的!」

  張爺爺擺擺手,「好好。是真的就是真的。我相信你的話就是了嘛。不過,」他又換過一袋水煙。「你都這麼大年紀了。別成天就是潛到岬底看海蚌神。我擔心遲早會招天譴呢。也該學學怎麼出海捕魚,怎麼認星圖掌羅盤這些事啊。除了接你爸的擔,將來也有一大家子要養呢。」

  「會不會是,……」女孩聽了少年的故事,尋思了一陣。「你說,會不會是,海蚌神在和海膽,談戀愛呢?」

  少年啞然失笑。「唉。我早知道不該問妳的。女孩子整天就想什麼愛不愛的事!一隻蚌,愛上一個海膽?這怎麼可能啊!」

  「可是,」女孩囁嚅地說,「你不是說,海膽常常躲到蚌殼裡去麼。聽起來,就像男女朋友在交往一樣啊。」

  「不可能!」少年把手一揮,「絕不可能!算了,不跟妳說了。我自己會去把這件事弄明白!」




  傷痕和痂塊的事,海膽都不知道。只是隱隱察覺,蚌的聲音漸漸低沈,越來越虛弱。

  「蚌,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啊。妳怎麼這麼說呢。我很好啊。)

  蚌說。不過他自己明白,身子的確越來越差。不但新瘡舊痕越來越不易藏住,蚌肉消瘦許多,連殼底血塊也積累長大,再難掩藏。蚌只好告訴海膽,那是這些日子消化後的食餘,總會清出殼外的。

  「可是,你這麼瘦!聲音也衰弱了。」海膽說。「你是不是瞞著什麼,不告訴我呢?」

  (沒有。真的沒有。妳怎麼這麼說呢。)

  「你不說就算了。」海膽再看看殼壁。「我來這裡也實在夠久了。雖然我很高興認識你這個朋友,你對我也很好。但,也該開始下一次旅行了。」

  (妳,妳是說,妳要走了麼?)

  蚌明知總有這麼一天,還是無法置信。這麼快!這麼快她就要走了!這麼快……

  「是啊。我該走了。」海膽說,笑一笑。「我原本不是這兒的人啊。再說,我又這麼熱愛旅行,不可能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這樣我真會瘋掉的。」

  (是啊。妳說過,妳是個愛旅行的女孩。不過……)

  「怎麼了呢?」海膽說。雖然,她早知道蚌要說什麼。她不是不明白,蚌的包容,和自己無意間給蚌帶來的傷害。雖然,蚌總是不說。

  蚌,這一切是不可能的啊。她在心裡默默地說。

  (不過,妳也說過,這兒都是好人啊。留在這兒生活,妳一定會過很愉快的不是麼。也流浪過這麼多地方了。就在這兒歇腳吧。)

  「不可能的,蚌。」她說。「不可能的。我已經留得夠久了。你別再勸我啦。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我不會忘記你的。」頓了一頓,又說,「你讓我出去了吧。今天有些倦,想先回去歇歇。」

  蚌並不知道,這就是他和海膽的最後一面。

蚌 (3)

  蚌也以為,世界就是這樣了。他將靜靜在岬口吞吐,靜靜聽著不斷輪迴的快樂與悲傷,靜靜任每一世代的小孩們在身上攀爬嬉戲,靜靜地吐出成串泡沬如絢麗煙火,讓他們如孩子爸媽當年一樣,回家又是笑又是說。當他隨潮水翻滾而去時,還反覆想起這時天真的以為。如果,如果一切都是這麼單純而美好,那該有多好哪。

  那該有多好哪。

  記憶是反轉向前的。蚌終於脫離佇足幾十年岬口礁岩那一瞬間,正回憶到初始那串不尋常的聲音。和孩子們攀爬嬉鬧,完全不同的聲音。

  雖然蚌聽不見說不出,聲波一樣能透過水流,輕輕觸動他的身體。他總是知道,身邊哪隻小螃蟹正好奇摸弄他深棕斑紋,哪隻小海馬在他左側東一跳西一跳地走格子。兩隻約莫兩個月大的小丑魚快活在水草裡鑽來鑽去,只有規矩的小斑尾鱔張著嘴叫,遲遲不敢向前。等了差不多時候,大家剛好都盡興了,也都在安全的地方,他才假裝剛剛睡醒似地,微張了張蚌殼,吐出幾個水泡,看孩子們小小身影,又是跑又是追地離去。真是可愛哪,他總是無聲微笑。

  但是,這個聲音不同。同樣是好奇又小心翼翼,多了幾分大膽和聰敏自信。水流有細微潑刺拌攪,嘩啦啦啦。陌生的聲音。

  「好大啊。沒看過這麼大的。真好。」

  清脆輕柔的聲音,快樂說著。一定是個可愛女孩吧。

  (妳好啊。)

  「咦?」

  潑刺拌攪的聲音一下子停了下來。大概是嚇了一跳,轉頭左左右右地看吧?

  「……奇怪。」潑刺拌攪的聲音又漸漸開始了。「一定是我太累了吧。一定是。旅行這麼久,沒好好休息過。對。一定是我自己太累了。」

  蚌覺得聲音漸漸移到自己身上,殼也傳來輕微的嗶嗶剝剝。「真的好大。他一定知道很多故事吧?真是好奇。」

  (我是知道很多故事啊。)

  潑刺聲馬上停止。蚌想,這一回她應該膽子壯了點,不再疑神疑鬼了。

  果然。蚌覺得殼上傳來剝剝兩聲較重的敲擊。「蚌先生,對不起。是,是你,在跟我說話嗎?」

  (是啊。)

  「真好玩。」那聲音笑了,叮鈴鈴好聽。「我能感覺你在說話,卻聽不見你。我走過這麼多地方,沒一個朋友像你這樣呢。」

  (哦?)

  「嗯!」她肯定地,一定點了點頭。潑刺聲又開始了。「我好久好久,就從別的朋友,聽說過蚌先生你的事。沒想到,真有機會認識你。果然就像他們說的這麼大。你生下來就是這樣麼?」

  (或許吧。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啊。)

  「說的也是。」她又笑,在蚌上坐了下來。「蚌先生,我就叫你蚌,好不好?我覺得,雖然剛見面,我們好像認識很久,很熟了。或許因為,太常聽說起你的事了。」

  (好啊。)

  蚌也覺得,和她交心的感覺很親切。像是古老記憶,又重新開啟似的。

  「蚌,你不但很大,也很美麗哦。」她說。蚌彷彿感覺到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轉啊轉。「你的身上好多深深淺淺的棕色斑紋,好特別。身旁又有這麼多水草珊瑚,你坐在這裡,就像國王一樣。」

  (真的麼。謝謝妳。只是,就算如此,我也看不見哪。)

  蚌客氣地說。這是實話。

  「啊?對、對不起。我忘了,你看不見。」她略慌了慌,歉意地說。只見蚌輕輕呼出兩個小水泡。或許是歎了口氣。

  (沒關係。這世上,又有誰能真的看見自己呢。)

  蚌頓了頓,又說:

  (也看不見妳。但我知道,妳和岬口居民們都不同。是不是。)

  「是啊。我想是吧。」她笑。「我是自很遠的地方旅行來的。我想,我應該是到這兒來的第一隻海膽吧。我們海膽生存的地方,沙地一定有特殊的,行走過的痕跡。不會認錯。」

  旅行啊。蚌在心中感歎。能夠旅行,多好。自他有記憶起,他就生存在這小小岬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果能旅行,能夠看看不同的世界,該有多好。

  (妳,怎麼旅行呢?)

  「就隨意地走啊。」她笑道,動動身體。蚌感到殼上幾聲搔刮。「只要開始走,不管是遠是近,走到哪裡都是旅行。我常想,」搔刮聲又重了些,像是刻意讓他知道似地。「我們身上有這麼多腳,就是設計來旅行的。我相信我的血液,流著遠方的招喚,叫我情不自禁,總想到遠方看看。」

  (原來,妳有很多腳啊。)

  「嗯。」肯定的聲音。「這些腳,也是保護我們柔軟心房的護身符哦。我們沒有想像中這麼軟弱。只要用力豎起,這些腳就是尖銳利刺,能叫人遍體鱗傷,痛不欲生。」

  (真了不起。)

  蚌說。難怪一個女孩子家,她敢這麼到處行走,不怕別人欺負了。

  蚌並不知道,海膽正為他日後命運作了殘酷預告。甚至,他自始至終,不以為自己命運殘酷。他只是無言接受了。

  海膽的來臨,為岬口帶來頗長時日的新鮮感。不止在她扎棘多刺的外表,那些豐富閱歷,更是說也說不盡。孩子們聽得瞪大了眼,就是大人,同樣津津有味。誰都爭著想邀她到家裡作客,海膽盛情難卻,走過一家又是一家。

  「這裡的人們真熱情。」海膽說。她還是一樣,每天固定會找時間,來和蚌說說話。

  (是啊。他們都是好人。)

  「嗯。他們都是好人。」她說,很是認同。「雖然他們沒法離我太近,對我還是很好。或許,他們更喜歡我所說的故事吧。其實都很平常的,那只是我過去的生活。」

  (那就很好了啊。他們沒人能像妳看得這麼多。)

  「或許吧。」她笑著,敲敲他的殼,「就是看得再多,我也只能看到蚌你的外表,不知道蚌殼裡如何啊。應該誰也看不見,只有你自己知道。不是麼。」

  (……不一定哦。想進來看看麼?)

  蚌說著,思索了一陣子,把殼慢慢張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把自己暴露在岬口。雖然,也只是海膽可以矮身進入的一小縫。

  「這,這樣好麼?」海膽嚇了一跳。原本只是好玩說說,也以為蚌只是隨口接話說笑。誰知道竟是認真的。「我身上,有很多很多刺。這樣進去,可以嗎?你會不會受傷了?」

  (不會的。裡面空間很大哦。相信我。)

  蚌說。他儘量把身子縮了,使海膽前方看到的空間變大些。雖然很辛苦。

  「好像真的耶。那,我就進去看看嘍!」海膽探頭看看,高興地說。滾著身子進去。

  蚌感覺著,讓海膽身子都進來了,再收攏蚌殼。雖說如此,還是留了大半縫隙。一來為了讓海膽安心,二來也是因為,這樣才能多留些空間給海膽容身。

  「好漂亮哪!」海膽贊歎著。看著四壁乳白潔淨的光滑表面。「沒想到,你的內在如此細膩柔和。和外表的粗糙紋理完全不同。而且,」海膽說著伸了伸身子,「這裡面好溫暖好舒服——啊?你,要不要緊?」

  蚌沒意料到海膽會伸懶腰,心房被深深扎了一下,痛得身子馬上僵了僵。海膽察覺了,急忙放軟棘足縮下軀體,疊聲問候。又說:「我就知道會傷了你。這樣真的不好。我還是出去吧。……」

  (不!不,不用。真的不用。妳放心。沒事的。)

  蚌急著說,放軟僵硬筋肉:

  (我沒事啊。剛剛只是,只是……外面,有小孩在殼上玩,我一時嚇了一跳。沒事的。不是妳的緣故啊。呵呵呵。)

  話雖然這麼說,海膽留意到,蚌不知自何處滲出墨綠色的液體。「還說沒事呢。你都流血了!我不該進來的。讓我出去吧!」

  (什麼?……哦,妳看到我身上有液體分泌出來嗎?不是啦。那不是血。我們身體會分泌一些清潔成份,用來保持裡面的光滑乾淨。讓妳發現了,真不好意思。)

  蚌說著,小心讓滲血傷口藏好了,將墨綠的血留在底部。海膽不疑有他,漸漸又開心起來。

  「那我就放心了。印象中,走過這麼多國家,大家的血都是鮮紅的。應該是我誤會了。我只是不想因為自己好奇心,讓你受傷了。才這麼疑神疑鬼的。真對不起。呵呵……。」

  (沒事的。我們蚌的包容性,天生就很強。妳走了這麼多地方,不是聽說過麼。就是有了外來傷害,才能包裹圓潤的珍珠啊。)

  海膽於是才放下心來。盡情享受這從未有過的美好新天地。

  從此以後,她三兩天就窩到蚌殼裡來玩。隨著兩人越來越熟,蚌漸漸放鬆自己,用軟肉接納著海膽,任她翻滾嬉戲。至於蚌肉傷痕,他細細密密藏好了,只讓鮮血往底部流,凝成暗紫痂塊。

蚌 (2)

  蚌存在的事,何止只有海底居民知道。岬口海岸小村落,誰不知道西邊不遠海底,有隻大海蚌呢。不是很多人能潛到海底親眼目睹,但看過的人都指證歷歷,由不得人不信。有人說,蚌就像大圓桌般大小。又有人說,何止大圓桌,單面殼只怕都當得起小船了。也有人說,那其實不是海蚌,是海龍王的示現呢,斷不要驚擾了。

  不管怎樣說法,誰都同意這樣大蚌實在少有,非是怪種當也奇獸。老人家甚至還告訴小孩許多富想像力的說法,比如彩虹就是海蚌口中吐出的霞光云云。

  小村落的少年,常常潛到水底看海蚌。他是村子唯一能潛到這麼深的孩子。「這小子,我早知道他不是尋常人物。將來一定了不起!從小我就看出來了,不會錯!」村口退休的老漁夫張爺爺,總愛呼呼呼地邊抽煙袋,邊和鄰居說。

  少年從沒想過,要成為什麼了不起的人。他只是愛海,愛在水裡浮浮沈沈。三天兩頭往海邊跑,皮膚古銅地發亮。

  自然地,他常常和孩子們談海蚌的事。甚至連門口納涼的幾個大人們,都忍不住湊過耳朵偷聽呢。

  「嗯,大概,有這麼大吧。」他邊說著,邊在地上用小木棍畫著。「周圍都是漂亮的海草和珊瑚。海蚌坐在中間,就像皇帝一樣。」

  「才怪才怪。你哪有見過皇帝呢。就連看到海蚌,也是你吹牛的吧?其實你根本就沒看過對不對?」孩子們糗他,「還說什麼像皇帝一樣。」

  「就是像皇帝一樣!」他固執地說,「我覺得他就像皇帝。如果不是皇帝,能長這麼大麼?」

  「因為那是海龍王啊,」一個較小的孩子說,「我媽媽說過。他的嘴吧會吐出彩虹哦。」

  「才不是海龍王!我才不信!」他揚起下巴,「是皇帝也一樣,是海龍王也一樣。總有一天,我會把牠帶到海灘上,讓你們都能看到!」

  「吹牛!」孩子們笑得更大聲了。「這麼大的蚌,一張嘴就能把你吃掉了!又那麼重,你哪裡搬得動啊!哈哈哈,笑死人了!哈哈哈哈……」

  「我就是能!」他大聲說,「我就是能!不信等著看好了。就算搬不動,我也會帶證明給你們看!」

  直到幾年後他把珍珠帶回來,人們才由不得不信。只是這件事非但沒贏得女孩的心,卻讓村子陷入憤怒和恐懼。他和家人也因此被趕出村子。




  女孩從小和少年仳鄰而居。只是尋常容顏,像村中任何一個漁婦小時候那樣。卻是勤快而溫柔,常常幫著鄰人作事,很得大家喜歡。「囡囡啊,妳這麼善良,一定會許個好人家。」她只是低著眼笑。

  「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像孩子一樣。海蚌哪是你能搬的呢。叔叔伯伯們定也是不許的。」女孩幫著少年整理家中漁網,悄聲對他說。少年只是搖頭。

  「天底下沒什麼不可能的事。我一定作得到。妳相信我好了。我會證明的。」

  「我知道你作得到啊。」女孩說。「可是村子誰不對海蚌尊重著呢。只有你,三不五時就去看。現在還想把牠搬上來。誰也要生氣的。」

  「妳錯了!」少年自信地說。「他們會視我為英雄!因為他們一輩子也作不到,但是我作到了。我相信我作得到!」

蚌 (1)

到底多大年紀了,海裡的居民們誰也說不準。許多人說,他們自小就看見蚌躺在那處岬口,就是這麼巨大,就是這麼沈默不語。再問他們父母,同樣自小就知道蚌。再往上問,爺爺奶奶還是同樣一番話。





--2001.12.09



當然,這或許也是因為,他們活著的年月遠遠不及蚌。幾年就是一個輪迴。才見小魚小蝦初生的喜悅,轉眼間就為人父母,再轉眼又是垂垂老矣。對他們而言,蚌是如何地春來秋去,永遠也無法明白。

「到底蚌爺爺有多大歲數了呢?」小水母妹妹問。滿是好奇。水母媽媽潔白裙襬優雅地張了一張。「媽媽也不知道啊。總之,蚌爺爺是前輩。以後來這裡玩,不可以去打擾他喔。這樣子不禮貌,知道麼。」

蚌約莫像岬口近岸的帆船岩那般大小。但平整方圓得多了。兩扇巨大貝葉佈滿墨綠深棕交雜的線條,自中軸向外輻射而去。貝緣是不規則的波浪,有著厚厚的邊。

或許是在岬口活得久了。巨蚌週遭,甚至蚌殼上面,長滿了青綠翠藍的水草海藻。紅的紫的綠的藍的,珊瑚東一落西一落在四周間雜。海潮過處,一隻隻珊瑚蟲隨浪款擺,像是許許多多百合。煞是好看。

誰也不知道蚌想些什麼。他只是偶然讓蚌殼微張,讓海水和小生物流入。留心好一陣子,才看得見他吐出幾顆思索後的泡泡。除此之外,他就同那些岩石暗礁沒什麼兩樣。大家都認為,蚌沒有眼睛,也無法說話。除了讓蚌殼偶爾一開一閤,他說實在也無法動彈。可憐極了。但,我想你也同意,蚌自己或許不這麼想。誰也不知道。

就像呼吸一樣自然,海底居民生來就習慣了蚌的存在。小孩子們最愛守在蚌爺爺旁,等著看他吐泡泡。這是他們一天最大的娛樂了。他們會比賽,誰能猜中下一次蚌爺爺吐出幾個泡泡,吐的是大是小。偶然間,蚌爺爺會歎息似地,吐出一串細小水泡來,彷彿火花般好看。一群孩子就高興地又叫又笑,回了家跟爸媽說了又說。爸爸媽媽就會笑著撫撫孩子的頭說,那是蚌爺爺看你們可愛,逗大家開心呢。然後,回憶起自己童年。也曾經這麼興奮,這麼對著蚌的水泡又叫又笑。

雖然對蚌又敬又畏,誰都知道,蚌脾氣很好,從來不傷人。許多人叮嚀孩子不要打擾蚌爺爺,還是明白孩子終會忍不住頑皮,偷偷溜到蚌殼上嬉戲。孩子們多半會先一小步一小步地接近,試探地問候幾聲,比如「蚌…爺爺,您、您好啊」。看看蚌似乎沒有反應,再大著聲叫幾次。甚至,用小觸角小鰭子去摸摸蚌殼。一觸又馬上縮回來,向後跳幾步準備跑,以為會聽到蚌爺爺生氣的怒吼。

就像你所想的,蚌還是一動也不動。連氣泡都不見半顆。這時候,孩子們可放心了。大家七手八腳爬著海草攀到蚌殼上,有的溜滑梯,有的躲迷藏,有的坐在蚌殼上東摸摸西看看,玩得不亦樂乎。

不知什麼時候,覺得蚌殼怎麼好像微微搖動?甚至,放出幾個大水泡來。「啊,蚌爺爺醒了!」大家慌得急急忙忙逃開,一鬨而散。躲在附近水草叢裡,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

自然,回到家說起,又是一頓好罵。

誰也沒聽見,蚌說過什麼話。但,他總能和大家心意相通。有什麼疑難無法排解,居民們總習慣一起到蚌面前,請教他的意見。沈默看過幾次開閤,看見三三五五水泡飄過,說也奇怪,大家心頭不約而同,有了相同的,彼此都能妥協接受的答案。

年輕男女,更是常常到蚌面前來吐露心事。或是怨忿,或是傷心。說著說著,心頭彷彿流過暖流般,就是能感受到蚌的體貼心意,知道如何面對那人和自己。請蚌見證的婚禮,不知有成千成萬回。大家都希望得到蚌的祝福,也謝謝蚌在過去的慰藉。一年總有百來個日子,岬口充滿熱鬧歡欣,婚禮粉紅色的瑰麗。

只是,一年過去,又是一年。水草由綠轉紅,又由紅變綠。蚌還是靜靜在海底開閤,靜靜吐著水泡。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星期日, 5月 11, 2008

[獨白劇] 孩子氣




才一轉眼,他就不見蹤影。我轉過樹叢,只見庭園間曲折小路迤邐。不知名的地方,鳥斷斷續續叫著。孤單。

這到底怎麼回事呢。和他提過多少次了。像個小孩似地,每回出來玩,遊覽車到達景點,他都搶第一個衝出去。我多想和他慢慢走,飽足每一處風景。看身旁情侶檔一對對手牽手,心裡悶極了。

這算是什麼戀愛呢。

他總習慣亂著髮在校園走。脫了衣服襪子隨地亂扔。穿了不同顏色襪子被路人側目還不當回事。下了雨打開傘只顧一個人走沒發現我被雨淋。她們說,男生都是這樣的。她們說,女孩子多體貼少抱怨才討人喜歡。我知道啊。我都知道。但我還作得不夠麼。

每次回到他住處,總忍不住不清理他的狗窩。常常覺得自己像洗衣粉廣告裡那個媽媽,不停對滿角落發霉生臭的鞋子襪子內衣外衣生氣。當初吸引我的孩子氣特質,如今變成我自取作賤的由來。天啊他爸媽怎麼受得了這樣的孩子?

而我呢?我是否受得了這樣的丈夫?

庭園石塊鋪出來的路,樹叢遮蔽了遠方。轉過彎時匆匆一瞥,他藍外套身影向左。我在分叉點佇足許久。向右走去。

[獨白劇] 水




一池死水懸著半截草繩,能有什麼意義呢?幾個時辰,想也想不透。不敢忤逆禪師,我還是坐在池前,靜靜地看。

昨夜風雨忒大。在大雄寶殿晚課時,嘴裡頌著經文,滿耳盡是呼嘯風聲,與箭似穿林打葉的暴雨。明天晨課後,滿地殘落可有得掃了。--正想著,迎頭就是棒喝。

咄!何謂佛祖東來意?

我不知道啊打昏我也不知道不然你說說看你說說看啊你是大師我只是小小的時習僧我怎麼會知道。心裡唸叨著,口裡可大氣不敢出一聲。娘送我入寺裡來禮佛學禪,已經夠辛苦的了。要是被掃地出門,可怎麼好呢。

明日午後,至寺門右側慧海盆前靜坐,觀看楊枝淨水。日落後,再告訴我何謂佛祖東來意。知道了嗎?

是。弟子知道了。阿彌陀佛。

我只記得,自己向禪師頂禮合十,心頭直是叫苦。又想,慧海盆只是空盆一只,何來淨水?就是風雨過後也只可能滿是污穢,如何能淨?

午後,來到慧海盆前,啞然。

何謂佛祖東來意?

眼看日影西斜。我還在苦苦思索。

[獨白劇] 迷路




東看西看,他們不知道走到哪裡去。我慌了幾秒,但,不擔心。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爸媽老是以為,我還是那個必須事事叮嚀再叮嚀的小孩。真受不了。我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不要把我當小孩子!」。還是沒用。真是。

我掏出口袋裡的行程,三點二十分鐘要到門口集合坐遊覽車。雖然這裡我沒來過,語言又不通,至少我身上別著旅行社的牌子。再說,這裡的台灣人之多的。我隨便找個叔叔阿姨問一下路,沒問題的。

從小我就搞不懂。為什麼只有大人的意見才是意見?每次我聽他們聊天,都覺得那些親戚朋友好奇怪,很多簡單的事都想不懂,很多決定都很好笑。可是,當我要說點什麼,就被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別插嘴去看書寫作業大人的事不要管」,隨口轟了開。哼,不插嘴就不插嘴,我也沒工夫去理笨蛋大人的無聊事。

我將腳邊的石子踢開。等了一陣子,還沒看到同旅行社的叔叔阿姨走來。現在不知道幾點了?

才這麼想,糟糕,沒帶手錶?!到底我站了多久了?遊覽車開了沒有?是不是已經開走了?難道爸爸媽媽沒發現我不見了?要是被日本人發現我,會不會被賣掉?怎麼辦我又不會說日文?天啊怎麼辦?爸爸,媽媽,你們在哪裡?……

[獨白劇] 爸爸




帶兩個孩子旅行,很累人。但我還是帶了。他們還小,不知道將來記不記得這些旅行。不過我相信會留下一點什麼。

同旅行社的團員,知道我一個女子打算這麼走完五天四夜的行程,沒有不驚呆了的。為什麼不請爸媽帶呢?為什麼妳的老公不一起來?為什麼出來玩要這麼辛苦?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啊。我只是笑笑。許多人想幫我,中年夫婦,老爺爺老奶奶,年輕小女生,甚至一對夫妻才五歲大的小男孩。也不是拒人千里,但大多時候我還是堅持一個人打理孩子們的大大小小。

想證明什麼呢。或許也沒想證明什麼。我告訴自己,單親媽媽沒什麼作不到。單親家庭,並不比雙親家庭差多少。

孩子們大了,大兒子開始上幼稚園小班。回家問我,為什麼別人都有爸爸,那我的爸爸呢。打算生下他們時,早料想過遲早面臨這一天。我一時還是不知怎麼回答。

……爸爸,嗯,爸爸,去天堂了啊。

那,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孩子問。

能告訴他們,我不可能找他們爸爸回來麼。能告訴他們,爸爸到底是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麼。

或許將來,他們遲早會知道一切。但,都是未來的事了。現在,我只想要給他們一個幸福童年,和一個不輸給任何人的溫暖的家。

我知道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獨白劇] 老鼠




哇!好可愛!你看,牠在看我們耶!……

他只是喔了一聲,不置可否。我還是喜歡極了,跟店家問道那小老鼠多少錢。問罷心涼了一半:兩隻一對,近三千元的日幣。猶豫又猶豫,還是咬了咬牙買了。這麼可愛的老鼠,在台灣可買不到。

天啊妳還是買了。搞不懂妳們女生。看我掏出萬元日幣跟店家結帳,他歎口氣用大手揉揉我的頭髮。我不管我不管。我是女生,女生就是喜歡可愛東西呀。

你看,我指著剛買的老鼠說,藍色老鼠是你,黃色老鼠是我。好甜蜜喔!他又喔了一聲。說道小心收好,上遊覽車的時間快到了。

他是老鼠。我也是老鼠。年紀相差一輪,我們之間相處有時不像夫妻,倒像父女。

不過,這沒什麼不好。我喜歡被寵的感覺。他雖然有時嘮叨了些,從沒罵過我說我不是。只是溫溫地守在一旁,任我撒潑胡鬧。他真的好好。

結婚快二年了。當初全世界都反對我們,我還是堅持和他在一起。他是個老實誠樸的魔羯,工作認真照顧家庭,就是偶爾沈悶了些。這不打緊。正好和我雙子座活潑多變的性子互補。一個太急,一個太緩,兩個人繫了紅線,反而走得又穩又遠。

朋友們總是愛拿我們和蔡仁堅璩美鳳作比,警告我那些狂亂隨性的往事遲早會被發現,這段感情不會長久。不會的。我相信不會。那些往事,早隨幾大本相冊通訊錄親蜜玩具,在淡水河岸燒了。我不再是當年那個人盡可夫的娃娃了。

他是大老鼠。我是小老鼠。我們會長長遠遠在一起。

[獨白劇] 名利




走出琴房,看到老師當年親手釘好的鞋櫃。開放式的,漆成古樸暗褐色。與庭院裡深深淺淺的綠相襯,真是好看。

老師的手,絲毫不像電視裡所謂鋼琴家的手。粗粗短短,指甲鈍成扁平方形。彈奏出來的音樂卻靈巧輕盈。只要放在黑白鍵上,充滿色彩與生命的音符就在空間裡翻飛,往往叫一旁的我們聽得傻了。直到窗外黃鶯叫了,老師聲音笑罵著「同學們起床了」,才回過神來。沁了一身的靈性充滿。

這樣一個音樂家,怎會隱居在鄉下,和我們這群小毛頭為伍呢。我不止一次地問。在廊下敲敲打打的老師只是笑笑。我愛的是音樂,不是名利吶。,隨手遞給我,剛作好的小鋼琴音樂盒。……

音樂,音樂。不合該讓更多人聽到,讓更多心靈感動麼。那麼,成名又有什麼不好?得到豐厚報償又有什麼不對?我總以為。

到了紐約愛樂,我依然把音樂盒帶在身邊。彈琴時總想到老師坐在廊下的臉。

[獨白劇] 禍害





看著他們快樂的樣子,越發覺得我的存在實在多餘。算了算了。坐一坐也好。我倒真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想起我來。

說是母親節帶我出來走走。倒不如說,有個老媽子可以隨時替他們管小孩罷。看到什麼好玩好吃好看的,一句「媽,就拜託妳了我們馬上回來」,轉眼不見蹤影。回來時帶了這個那個說是孝敬我,甜蜜餞麼明知道我糖尿病,牛肉乾麼不才剛補好牙?還是孩子們樂得開心。

自從你死了,我日也等夜也等,就是等不到那個日子。開玩笑和兒子媳婦說「大概你是好人我是個禍害」,嘴裡笑著心裡實在苦極了。不是說過,將來你不准比我早死,也不可以比我晚死麼?

他們待我不是不好。孝順是夠孝順的了。大大小小沒事要我煩心,生日節慶的小禮物從沒少過,知道我就喜歡這麼圖個開心。可,老伴,你知道麼。我每天醒過來,只想著「唉又是一天」,就沒能在睡夢中一了百了。活這麼大歲數了,也實在沒什麼好遺憾。怎麼就是過不去最後一關呢。

真要刻意求死,又不那麼願意。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

老伴。好久沒夢見你了。什麼時候,你會來帶我走呢。

[獨白劇] 夢想




這樣算不算一事無成,說實在我沒法定義。要說溫飽,真靠我掙來的錢鐵定是不夠。賴在家裡有吃有住,沒什麼不好。

夢想在巴黎紐約義大利流浪,夢想自己的畫出現在奧塞或龐畢度。就是畢卡索孟克安迪沃荷,也曾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啊。我知道我是千里馬。卻還等不到伯樂。--就這麼放棄了麼?說什麼我也不願。

不止一次和他們吵。尤其是爸。整天就是唸唸唸,要我接手他的企業。天,我是學藝術的耶!哪知道那些五四三。最痛恨的就是商場上的虛與委蛇,你來我往。明明只有三分,偏要假作七分。藝術最講究真善美,他們這些虛偽傢伙我看了就噁心。既然要我接手,當初為什麼不逼我讀商?講什麼「快樂童年」「自由發展」。如今我真「自由發展」了,那副爸媽嘴臉還不是一個模樣?

作個街頭藝術家,沒什麼不好。勾個簡筆素描,能訓練自己掌握人生百態,又能賺個茶水費。唯一受不了的是某些怪要求。--就像她,明明長得其貌不揚醜不拉幾,還要我畫得清純動人美麗大方?實在很想跟她說,我借妳幾百萬,去換個頭試試看吧!……

說歸說,只敢在心裡唸唸。難保她不是什麼大哥的女人。算吧算這樣日子也玩夠了。改天去美國找個什麼藝術村之類的地方蹲,總有一天我會出頭的。等著看吧。學藝術的,不見得比當商人差。等我出名了,隨便糊幾筆就是上千萬身價,要講誰賺的錢多還不知道呢。嘖嘖。

[獨白劇] 走




怎麼也不相信,自己居然習慣了這樣的照料。怎麼會呢我。這不是活受命嗎。

曾經說過,將來如果我怎麼了,就讓我去了罷千萬不要救我。這句話從年輕唸唸唸,真到了這境地,什麼也由不得自己。高血壓糖尿病中風癱瘓半身不遂,什麼都來了。連洗澡上廁所吃飯喀痰都得要靠別人,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老小老小。老了,也小了。看著兒子頭髮都花白了,還抱著我上床下床擦澡翻身,說什麼也不願意。除了羞恥,更不忍心。他自己兒子都結婚兩年了,而我竟還在這兒連累。為什麼當初不讓我就這麼走了呢。

沒法走了,我不去。最初說什麼也不出來,還是被架出來了。故意閉著眼睛什麼風景也不看,眼瞼外就是透著溫熱的紅。

幾年沒看到陽光了。

媽。兒子擦去我眼角潤出來的淚。妳沒法走,還有我啊。我會帶著妳走。一起走。我們還要一起走。

[獨白劇] 看魚




在想什麼?他不只一次問我。我的回答總是,沒什麼啊在看魚。問累了,他把眼神飄向不知名虛空裡。如果在過去,下一步大概就是掏出口袋裡揉皺了的黑色大衛杜夫,作無氧呼吸的時候罷。

池裡錦鯉肥大得不像話,爭先恐後向這兒游來。或許是被過去遊客慣壞了。可我手頭實在沒什麼可以餵牠們。看那副搖尾祈憐的模樣。

那,我呢?我又求些什麼?

不知何時,我們之間的沈默越來越多。幸福越來越淡。跟姐妹淘說起,她們說哎呀老夫老妻不都是這樣早點結婚了吧別再拖下去了。我卻越來越覺得懷疑。越來越不敢肯定。--不就是我那時一見鍾情的吉他手麼?不還是順我依我對我百般縱容的小老公麼?可是……

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錯呢。有時想像,兩個人結了婚的模樣。怎麼也想不出來,看不到那個未來的我和他。難道,難道我們,其實是……不適合的嗎?

他變了。--不,或許,是我變了。他還是那個樣子,對世界看不順眼,對音樂一往情深,想成為第二個伍佰,在深夜小 PUB 唱別人的歌等星探來敲門。他還是那個樣子。

而我,越來越像一尾尋求上岸的魚。曾經以為的浪漫似水,越來越讓我窒息。

到如今,他還是習慣一頭亂髮,說著成名的夢。可,我呢?

[獨白劇] 上山









第幾次上山來看妳了呢。算不清了。想到妳會來。夢見妳會來。偶然翻閱過去的照片後會來。和孩子孫子們談起妳之後會來。有風有雨的時候來,像這麼晴空萬里的日子也會來。

妳還好嗎?

每次我還是習慣,在山下那家雜貨鋪門口借一根竹杖。還不怎麼需要撐,其實。只是我覺得,這樣能更容易回想,第一次我們一起來寺裡玩的情景。

又上山啦。每回雜貨鋪老闆總會說。我也總是慣例地笑笑說句是啊來看看。--不是那個笑起來呵呵呵,買枝仔冰總是算我們八折的胖老闆。胖老闆往生快十年了。接手的是他排行老二的兒子。年紀竟也六十好幾了。

我坐著的這個老樹根,是那年我們躲雨時,涼亭前的老榕樹。涼亭在妳走了後第六年,改建成兩層樓的小冰果店。老榕樹據說是因為風水緣故,先一步砍掉。等我發現時,早已經來不及歎息。

妳還好嗎?會的。應該會的。我們當年就許過願,如果百年,一定要住在這兒。面向東北的楓樹林,季節來臨時第一個看滿山紅豔。側看蔚藍的西太平洋,天天享受橘黃色的晚霞流煙。如今妳先我一步,看了二十幾年。將來我定居了,可要好好告訴我,哪裡才是最好的景點吶。

就要下山了,今天。剛剛看妳墓前,向日葵又開了。小茹和妳一樣,最愛這大黃花。老吵著要上來看曾奶奶。學校也開始放暑假了。過些日子,再帶她來看妳吧。

[獨白劇] 異類



群體裡,我總顯得突兀。已經很不想引人注目了。大家都羨慕我與眾不同(至少當著面是這麼講的),只有自己知道,這說不出的苦。

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小時候,充其量只是顏色淡了點,看來和別人沒太大差別。和一群孩子們玩在一起,笑在一起,回家作夢都覺得甜。不知道什麼時候,身體漸漸淡了,眼睛慢慢褐了。直到察覺人家一步步走遠,才訝異到鏡裡自己的不同。天啊。怎麼會這樣?

曾經以為自己作錯了什麼。每天拼命把自己弄髒,每天都期待一覺醒來,看到同別人一樣的靛青毛髮,來證明過去種種只是場惡夢。卻。

特別麼。我這樣子。不止一次,我莫名被同儕追打。不止一次,我無緣無故遭到排擠和辱罵。誰叫你那麼顯眼,看了就討厭!他們說。可,我何嘗願意呢。

我不願意。但,也只能這樣了。

如今的我,習慣了獨來獨往。換個角度想,自己獨有的天地,無憂無慮,更加蔚藍寬廣。我喜歡站在高枝吹著風看雲,喜歡隨意蜷在陌生簷下四處為家。自己與自己對話的日子,或許孤獨,但不必寂寞。

我走著。他們遠遠迴避。我在褐色的國度裡稱王。不需要異類們的憐憫。

[獨白劇] 輸







我好喜歡看這張照片。那時的我好小,好可愛。

總是喜歡搶在前頭。總是希望得到第一。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那時我興沖沖地跑,把弟弟、媽咪、爹地、剛結婚的小阿姨、談戀愛的表姐和大哥哥,全部留在後頭。高高興興跨過一層層矮階,兩隻小馬尾跟在左右拍動肩膀,就像哪個人在後頭「呵!哈!」揮舞馬鞭似的。於是就跑得更快更遠。

還記得他們那時又是笑又是叫地喊:囡囡,別跑啦,當心跌倒了!--跌倒?才不會呢。我只想趕緊跑到最前面最前面,回頭朝他們扮鬼臉。耶耶!我第一名!你們輸了!……

輸了麼。我越來越不知道,到底是他們輸了,還是我輸了。也沒有人逼我,也不是為了什麼,我從小都站在前頭,樣樣都要最優。就像最俗爛的偶像劇女主角,理所當然地讀台大,理所當然地出國留學又載譽歸國,理所當然被一流公司籠絡,成為最年輕的高階主管。然後呢?

是啊。故事走到這裡,不是該輪到王子上場了嗎?那個高大英俊,才華橫溢,溫柔體貼又多金的男孩,在哪個月台誤點了呢?

人們總是說,妳啊,就是眼光太高了,就是心眼太挑了,就是這個,就是那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自己,從別人口中不斷點點點點倒入耳裡。可,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啊。我長得並不難看,不是不愛打扮。對誰也是保持微笑,說起話輕聲細語,從不盛氣凌人。要比腦筋,我從來沒輸人;就是廚藝,也能半小時打點出滿桌佳餚。談文學聊音樂,甚至流行八卦,我都能接上話說得開心。怎麼說到底,全變成我的錯了?

我不是公主,不住在高塔,更沒有惡龍攔道試鍊。--可是,王子,你什麼時候才會來?

[獨白劇] 奔跑







突然想起我奔跑的歲月。越來越模糊了 (尤其在每一次撞擊之後更是)。

似乎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啊。


分不清那種生活才叫作苦,是這個,還是那個。當我不由自主,輪轉著自己磨擦地面,身心忍不住漸漸沸騰亢奮,簡直就要爆裂。--不止一次這麼以為,從沒真發生過。我只是不住地跑,不住地向前。管不了這許多。

從來看不到前方,不知那裡是終點。這或許是右後輪的宿命。對我而言,奔跑才是一切,停息反而讓我意興消沈。甚至,連氣勢都沒了,漸漸軟癱成一團爛泥。若沒人打氣鼓舞,很難再重新站起來。

其實我還能跑的。我一直認為我還年輕。怎知道什麼時候,小伙子們都出頭了。拍拍肩說:老爹,可以了,別這麼累。讓我們來吧。說得好聽呢那時。居然這麼把我更換下來了。連帶把我的心一併掏空。不服老,但又能如何呢。

你說,這是享清福麼。掛個白繩吊在這裡,什麼事也不作。只等著有一時沒一時,迎頭撞來個五四三。是啊,說我們老傢伙彈性大耐力強經驗夠,挨得起這種衝擊,說穿了還不是箭靶一枚。

隔壁的也是個老經驗的,敘齒起來差不多年紀。也是這麼一路奔跑過來的。不止一次勸我:想開點吧,儘想年輕的事。算來這麼也是老當益壯得其所哉,總比吊在幼稚園裡陪小娃娃們跳圈圈來得強些。說得呢。他媽的之沒志氣。

氣歸氣,又能如何呢。不服老,總也老了。罷了,罷了。下回撞擊又快來了。

[獨白劇] 等





佇足在這裡,三個多鐘頭。一年前的我,或許早到前頭的樹蔭裡坐了。

小男孩在我面前狐疑地看了幾分鐘,突然跑開幾步,回頭叫道:媽媽媽媽,他、他會動!我看到他動了!他是活的!……

活的。是啊。我是活的。我還活著。我的旅程還走不到一半。

阿彌陀佛。


還不了解什麼是出家時,就出家了。還不明白該如何行腳,已經行腳。發願徒步走過,這土地的三百一十五個僧寺。發願不言不語不掛單,只在每座寺門前五百步佇立五日,與來來往往的信眾結緣。

或者,等著與我佛結緣。


不曾覺得苦。出發前,許多師兄弟以為我不久就會回轉,以為這世上再沒有苦行僧,更不必苦行。卻不知道,踏出寺門前,我已經把苦放下了。

那是試鍊。那是完成。佛不在經文梵唱,佛不在暮鼓晨鐘。一滴露水墜落,晴空幾絲流雲,我感到血肉流動,汗水蒸散,同時看見,匆匆看見,--祂在那裡。祂是在那裡。

祂在那裡。但,祂還是在那裡。不在這裡。祂是佛,但我還不是。

我將是,我會是,但我還不是。我等待一記棒喝,等待偶然迸發的空竹聲。也許,是另一種什麼,可以打開我的茅塞。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