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4月 18, 2008

長噓短歎,豈見真心?——讀 余秋雨《千年一嘆》

這是余秋雨在本書自承的,最後一本「文化隨筆寫作」。在〈自序〉裡,他再三表示,「這種寫作狀態(按:指此次旅遊心情速記)不會再重覆,因此我把它看成自己的壓卷之作」,「除了正在進行的自傳寫作和舊作整理,這很可能是我的最後一本書」(頁 13)。

這話在某些余秋雨親衛隊式的書迷看來,怎不可驚。他信誓旦旦向讀者說明,「八年來因你們的支持,我的幾本書長期位居中國大陸和全球華文書籍排行前列,……但這種現象不宜繼續下去。我自己想從排行榜上下來了,……目的是避免異化,回歸生命的質樸本位」(頁 14 )。

的確。對一個誠懇自省的思索者而言,暴露在群眾巨大密切關注目光和期待下,只有窒息拘束,進退失據。不但讓人在無謂的交際應酬中疲於奔命,還使之不知不覺向群眾口味靠攏,漸漸淺薄。就拿余秋雨四部作《文化苦旅》、《山居筆記》、《霜冷長河》、《千年一嘆》來觀察,即可看出這樣的變化。

是的。要先跟各位書民說明的:這本《千年一嘆》雖然仍是值得一讀的好書,在四部作中,以我個人觀點,卻是最不誠懇最失敗的作品。怎麼說呢?


長噓短歎,豈見真心?

——讀 余秋雨《千年一嘆》


《千年一嘆》
作  者:余秋雨
出 版 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00/03
定 價: 400元



在〈自序〉起始,余秋雨就說明:「這是我在千年之交隨香港鳳凰衛視『千禧之旅」越野車隊跋涉數萬公里考察人類最重要的幾個古文明發祥地的日記」(頁 10)。在第一則日記「選擇荒涼」,也提到「這個考察記劃不是我想出來的,真正的實施者是香港鳳凰衛星電視,……我是他們特邀的嘉賓。……」「至於鳳凰衛視為什麼選擇我,儘管他們說了很多讓我汗顏的理由,又說是『一致通過』,但最讓我高興的理由是這一條:他們經過多年觀察,信任我在面對艱苦和危難時的身心承受能力」(頁 21)。你瞧,人家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在此又得到證實啦。

於是,余秋雨被吹捧得暈陶陶,在眾多隨從保護下,二話不說出國去玩了。食宿都有人打點,自己只要抓時間寫幾百字旅行雜記應卯,實在惠而不費。他事後解釋,「文章與書法不同,本應多改幾遍,但能不能允許作一個小小的實驗,讓一些記錄特殊行為的文章保持原生狀態和粗糙狀態?其實我從《文化苦旅》開始的寫作,就已經是一種實地尋訪行為,承受過大量的肢體冒險和思維冒險,可惜『做文章』的痕跡太重,容易碰擦到那些我早已廢棄的地域的邊界」(〈自序〉,頁 10)。

然而,《千年一嘆》和《文化苦旅》還是有根本不同。《文》的敦煌莫高窟與眾古蹟尋訪,是自發的(雖說工作所由來),有事先準備與思考討論的。余秋雨的「作文章」或許裁剪了什麼又放大了什麼,卻是反芻過、去蕪存菁的思考結晶,有目的要讓讀者一同思辯中國文化大命題。《千》保留「原生狀態和粗糙狀態」,固然得以一窺原貌,也使素材蕪雜,常有論點失焦、不知所以處。這使得《千年一嘆》真的只是「一個稍有知識貯備的當代中國文人面對異域文明時的讚嘆、驚嘆、感嘆和悲嘆」(〈自序〉,頁 10);就算是名人吐氣哈聲,還是不免些許口臭,轉瞬再無痕跡。

由於「在如此艱難危險的長途上見縫插針地塗幾句,既做不了文章也做不了學術」(〈自序〉,頁 10),時間不多身心俱疲,《千年一嘆》不得不淪為旅遊流水帳。自一開始的「希臘」數篇,就是今天我們自這兒到那兒坐什麼交通工具和什麼人會合住在什麼地方吃些什麼東西等等等等。余秋雨,或許是電視台的安排,和尋常觀光客沒什麼不同。一樣挑著名景點看,發出一樣的驚嘆,對電視觀眾作一樣的展示,和觀光客一樣作「到此一遊」合影留念。這有什麼值得看的呢?這不是我所期待的余秋雨啊。根本不是。完全不是。

余秋雨看到某些古文明的衰落,但沒思索新生命的不同。或許是,他根本沒意識到,衰落古文明所曾在的土地,舊靈魂換了面貌,但一定還在延續。那些古文明延續下來的新生代,之所以與我們不同,並不因為殖民而根本代換過了,古文明不可能了無痕跡。

會不會是因為這場所謂「千年之旅」,他參與的心態所致?說明性質的第一篇日記「選擇荒涼」,他說道:「每一道千年山梁上都有中國人的腳印,而且這排腳印沒有中斷,一直排到今天中國人的腳下。當年我們的祖光身邊應該有一些陌路人吧,他們都到哪裡去了?他們的腳印消失在何處?他們的身影飄逝於何時?也許,他們還有行李寄放在哪個山洞裡?幾千年來中華文明有沒有必要一直走到底?硬把腳印延續至今究竟是福還是禍?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去辦別一下別人的腳印,研究一下他們離去的原因」(頁 20)。

所以,他難掩大中國沙文主義心態,以古文明最綿長也唯一倖存者後代的眼光,看待了那些荒煙蔓草。幾乎沒留意那些還在故土的今民,觀察他們身上古文明的餘光。在最後〈補記〉,余秋雨提到他在伊拉克巴格達,為這旅程寫的主題歌歌詞,「法老的陵墓/巴比倫的牆/希臘海濱夜潮起/耶路撒冷秋風涼/…/恆河邊的梵鐘在何方?」「東方有人長相憶/祖先託我來拜訪/我是屈原的夢/我是李白的唱/我是涅槃的鳳凰再飛翔!」,更間接反映這種傲視自得的心態。

只是話說回來,古文明的餘光,也不是匆匆過眼的應卯走馬看花,所能發覺的吧。

若不拿閱讀《文化苦旅》的眼光看待,只當單純遊記來欣賞,《千年一嘆》還是頗有消閒之助。比如第 44 篇「山洞盛宴」,一行人在約旦中國餐廳用餐,竟發現這是杜月笙女婿開的,老闆甚至還曾是台灣政府駐約旦大使館的上校武官。第 52 篇「奇怪的巴比倫」,巴比倫古城修復後,修復領袖竟令人用古代楔形文字留言在古牆上,寫著「感謝偉大領袖薩達姆於一九八二年復原巴比倫古城」,還「一連寫了很多遍」。對古文明真是莫大諷刺。

這就是《千年一嘆》。沒有意在言外的思索,只是看似嚴肅實則輕率的嘆息。

沒有留言 :